高雅說：“這是一份第三方轉包過來的合同，這種轉包的操作，艾斯以前從沒有過。”

明誠面不改色，“從沒有過，不等於永遠不會有。”

“但它其實是，呃，有違公司慣例的，向總應該知道，方總一直很反對通過中間人的模式做生意。”

明誠笑笑，“我翻遍公司章程和各種指導手冊，並沒有找到不可接受轉包業務這條禁令。至於說這是方總的意思，對不起，我在三江待得太久，不比與方總朝夕相處的人，能夠清楚揣摩她的意願。”

明誠講粵語，語速飛快，伊芙和莫妮卡雖不能聽真切，但他語氣裏的火藥味很明顯，整個包間鴉雀無聲。

星宇再次萌生逃跑的想法，不是說這兩年他真的一點世面沒見過，而是受不了親人之間互相撕咬的場面，受不了明誠咄咄逼人的語氣——大哥在他心目中一直是謙謙君子，即便與母親不和，也很少直抒胸臆，他沒想到明誠的首次爆發，竟然要自己代表母親面對。

但顯然，沒人在意他的感受。

高雅避開明誠鋒芒，平心靜氣問：“關於這份合約，我有幾個不明白的地方，能不能請向總如實告知？”

明誠挑下眉頭，示意她繼續。

“這家叫力成的公司，是向總投資的嗎，或者是參股了？”

明誠失笑，“伊迪斯，你這是在給我挖坑嗎？”

高雅沒有笑，“我希望向總能明明白白告訴我，方總、包括董事長對這件事都非常關註。”

“那我就明明白白告訴你，不是。”明誠神色坦然，“我不會投資艾斯以外的任何生意，這一點我和董事長有過書面約定。”

高雅點頭，“很好。第二個問題：這家力成公司的法人代表叫周嵐。這位周小姐，據說以前是艾斯的職員？”

“沒錯。”

“向總為什麽會找她合作呢？力成僅僅成立了一年，是一家非常新的公司，如果向總對轉包業務感興趣，多的是成熟企業供你挑選。”

沒等明誠開口，程珣搶先道：“啊，伊迪斯，這個我可以解釋一下——我和周小姐很熟，了解她做事的能力，所以，呃，跟力成合作，實際上是我給向總推薦的……”

高雅把視線轉向程珣，目光有力，含著強烈的質疑，“是這樣嗎？我怎麽聽說，周小姐和向總……關系不同尋常？”

本就如坐針氈的星宇聽到這裏，臉色頓時變了。

程珣幹咳兩聲，俯首向莫妮卡耳語幾句，莫妮卡立刻點頭，收拾好東西，招呼傻呆呆的伊芙一起離開。

很快，包間裏就只剩下明誠、高雅等四人。

明誠仰靠在椅背上，神態放松，語氣悠然，“對，我是和周嵐在一起了。”

簡單一句話，卻讓星宇內心五味雜陳。

他雖人在香港，對三江這裏的消息也是有所耳聞的，初次聽到明誠與周嵐的傳聞時並不相信，後來又聽人議論過幾次，內心有所動搖，但依然覺得不太可能，只是因為自己升任副董後和明誠更加疏遠，沒法親自向哥哥求證辟謠。

此刻聽到明誠坦然承認，真如五雷轟頂，一剎那竟沒有勇氣去打量明誠。

太荒唐了！然而除了震驚，他什麽都做不了，腦子裏空茫茫的，理不出一點頭緒。

是他拋棄了周嵐，是他負她在先。他沒有資格去譴責任何人。

星宇內心撕扯的同時，席間的詰問仍在繼續。

高雅對明誠道：“既然你和周小姐是情侶關系，那麽我們實在有理由懷疑，你確實拿錢出來投資了她的公司，而且利用艾斯的賬目為力成核銷了不少營運費用，這就可以解釋，為什麽工廠近一年來支出會大幅度增加。”

明誠泰然道：“力成有自己的融資渠道跟財務核算標準，和艾斯搭不上任何關系。艾斯與力成怎麽合作，走什麽流程，在合約跟賬本裏都有很清楚的體現。伊迪斯如果對此有懷疑，最好能找出確鑿的證據，如果僅僅把猜想寫進匯報書發給董事長，我想你也不會認為妥當吧？”

他端起酒杯，慢啜一口，笑笑又說：“哪天逼得總部和工廠翻臉乃至對簿公堂，你這些猜測對方總也不會有多少幫助的。”

高雅默然。

明誠又道：“至於我找力成合作的原因，告訴你們也無妨。一則是為工廠的資金考慮，方總一方面不許工廠發展內地業務，一方面又死卡給工廠的撥款，我是總經理，我要為工廠的運作考慮，對我的員工負責，只要能找到足夠的現金流，我都願意去嘗試。”

高雅再次質疑：“如果是為這個原因，為什麽向總要找個中間人轉手呢？這樣操作，利潤肯定不如直接合作高。”

明誠道：“也不見得。生意都是談出來的，也許我去談不過掙兩成，而力成去談能掙三成，抽掉一成的手續費再轉包給我，我還是能掙兩成，卻可以省去與客戶斡旋的成本，何樂不為？”

高雅努了下嘴，“好吧！那麽，第二個原因呢？”

明誠突然把視線轉向星宇，“這第二個原因麽，和宇仔有關。”

“怎麽會，咳，和我有關？”星宇眼見矛頭毫無征兆轉向自己，很是窘迫，一邊嘟噥一邊笑了笑，笑容很是心虛。

明誠直言不諱提起了往事。

“在座大概都知道，宇仔和周嵐曾經有過一段，後來因為方總不同意，不得不分手，宇仔回了香港，至於周嵐，”他頓一下，語氣凝重，“她經歷了一段極為黑暗痛苦的時光。”

星宇的嘟噥消失了，眼神定在某處，表情茫然。

明誠不看他，繼續說：“起初我幫助周嵐，也是希望能替宇仔彌補一點對她造成的傷害。至於後來……”

他打住，嘴角勾起笑意，輕輕搖了搖頭，仿佛對後面的發展連自己都覺得難以置信。

“伊迪斯，我的回答或許不能讓董事長滿意，不過事實就是如此。有時候，我們想做什麽和該做什麽之間，總會存在一些差距，沒有誰的人生能夠完美——我想你對此應該可以理解吧？”

高雅接收到他的眼神暗示，心頭不由一動，她自己也確曾有過不少坎坷，事業的、家庭的，明誠的語氣由最初的犀利轉為滄桑，高雅在一瞬間竟也感覺到共鳴。

程珣始終留意著席間氣氛，此刻見終於有所緩和，要緊插科打諢，“哎呀，本來這些事應該明天到公司談的嘛！現在好，一晚上全談光了，明天豈不沒事幹了？”

明誠和高雅都借機笑起來。

明誠說：“伊迪斯經營事務所的時候，都是論小時收費的，效率很高。明天肯定還有明天的議題，不會讓你閑著。”

高雅笑道：“向總不必這樣如臨大敵。其實要了解的情況，我和小向總今天都了解得差不多了。當然 paper work 還需要不少時間來做。我會和小向總商量著寫，有不明白的地方再請教向總和程總。”

程珣誇張地松了一口氣，明誠則含笑點頭，“沒有問題。”

最後一道甜品端上來，四個人慢慢品嘗，話題很自然地從公務轉去了生活方面。

明誠恢覆平日的溫和，問弟弟，“宇仔，爸爸最近身體好嗎？”

星宇感覺自己終於從噩夢中逃了出來，他丟開亂糟糟的思緒，挺起腰桿，振作精神道：“很好，大哥什麽時候回去看看？”

“最近比較忙，等過一段再找時間吧。”

明誠和星宇很久沒聊了，每次他回香港，兩人都是匆匆見一面，隨後各忙各的。今天這種場合，既然禁忌都已揭開，倆兄弟之間也沒什麽需要避開的了。

星宇告訴明誠：“八月份是爸爸 70 歲的生日，他想辦得熱鬧風光一點。”

“是麽？會請好多人？”

“嗯，爸爸講，自己不一定能熬到 80，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做整壽了。”星宇說著笑，“我們都勸爸爸不要亂想！”

明誠沒有說話，對父親，他現在的感情疏遠了許多。

星宇忽然問：“到時照一能來吧？他可是爸爸的長孫。”

明誠推托道：“我不能保證，他願意去就去，不願意也不必勉強。”

心裏卻微有些冷，照一出了這麽多事，父親從未想過飛來三江看望一下孩子，做壽時倒想起還有個長孫來了。

星宇還想勸，明誠擋在前面，轉移話題，“你呢宇仔？你也不小了，爸爸想再抱孫子，就得看你肯不肯努力了！”

高雅在一旁笑道：“還真叫向總猜到了，我聽方總講，壽宴要和小向總的訂婚宴一起辦呢！”

明誠睜大眼睛望向弟弟，“哦，這麽快？”

星宇很尷尬，“嗯，媽媽是有這個想法，不過我……”

“是哪家的女孩子，我怎麽沒聽你說起？”

星宇支支吾吾間，高雅再次替他作答：“是秦南先生的女兒芳娜。”

明誠更詫異了，盯著星宇又問：“是嗎？真的是秦俊那個很羞澀的小妹妹？”

星宇這才點點頭，“嗯，就是她。”

明誠笑起來，“她年紀不大吧？”

星宇說：“你看見她的時候是不大，可你都十來年沒見過她了，現在也二十五歲了。”

明誠今晚第一次笑得開懷，並熱情恭喜了星宇。

向家和秦家很早就認識，秦家做成衣，和向家同時起步，初期有過合作，在資金上相互扶持，後來兩家都發展了起來，各做各的行當，但關系一直維持著，稱得上世交。

明誠記得秦芳娜是個老實乖巧的女孩，沒太多想法，大學畢業後在家族公司找了份財務的事做，沒有野心，一心等著嫁人。那女孩沒別的優點，就是嘴甜懂事，很討長輩喜歡，的確是能讓方靜菊鐘意的人選。

而秦南的長子秦俊是服裝設計師，和明誠屬同齡人，兩人關系一直不錯，明誠每回飛去香港，只要秦俊有空，總要約上吃頓飯，敘敘舊。

明誠抱怨：“秦俊這小子，居然一點風聲都沒透露給我。”

高雅聽得好笑，明誠不抱怨弟弟，卻抱怨朋友，可見在明誠心裏，星宇這個弟弟還不如朋友親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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